春秋一堆“姜”

罗先贵（区作协会员）

中国的女诗人恒河沙数，名震遐迩的有东汉的蔡文姬、大唐的薛涛、鱼玄机、宋代的李清照……然而，翻开中国文学史，中国的第一个女诗人却是《诗经》中的庄姜。

说到中国历史上的美女，人们自然会想到有着“闭月羞花、沉鱼落雁”之美的四大美女。却鲜有人知，春秋时期齐国的女子就以美貌著称，有“春秋一堆‘姜’”之说，言其美女多至不可胜数。“姜”之称谓，涉及到当年姜子牙为周武王出谋划策，在推翻商纣王后，从而获得齐之封地的历史。

公元前1048年，武王第一次伐纣，大军抵达黄河南岸的盂津，有八百诸侯闻讯赶来参加，纣王孤立无援，诸侯劝说武王伐纣，但周武王与姜子牙认为，时机尚不成熟，于是班师回朝了。这次灭商预演，史称“孟津之会”或“孟津观兵”。

公元前1046年，武王第二次伐纣，拜姜尚为帅，发兵五万渡过黄河东进。《诗经》中对牧野之役歌咏道：“维师尚父，时维鹰扬。”

故而建周后，周武王赐姜子牙山东一带，为齐的始祖。齐地的女子出嫁后随夫冠以称谓。其中武姜、庄姜、宣姜、文姜、定姜为代表。而《诗经·硕人》所描写的主人公庄姜最负盛名，庄姜其人是最早出现在《诗经》里的美女，更是中国第一位女诗人。

庄姜的美丽，《诗经·硕人》中写她：“手如柔荑，肤如凝脂，领如蝤蛴，齿如瓠犀，螓首蛾眉，巧笑倩兮，美目盼兮。”高挑的身材、华丽的衣着，纤纤玉指、肤白如玉、天庭饱满、娥眉淡扫、脖颈修长、齿白而齐，堪称是完美无缺的人间尤物！但最动人心魄的美是她的一颦一笑，莫不顾盼生辉。清人姚际恒称言“千古颂美人者，无出其右，是为绝唱”。方玉润曰：“千古颂美人者，无出‘巧笑倩兮，美目盼兮二语。”庄姜不仅貌美，更兼才华横溢，贤良淑德。

庄姜不仅美丽，而且出身高贵。《诗经·硕人》开篇就说她：“硕人其颀，衣锦褧衣。齐侯之子，卫侯之妻。东宫之妹，邢侯之姨，谭公维私。”她是达官贵族，皇室之女，其地位之尊，不可言说。

但命运不济，为了齐国的利益，她被迫嫁给了暴戾昏聩的卫庄公。齐庄公之女，卫庄公之妻，门当户对，国运相济，但独独没有期盼中的幸福和爱情。

卫庄公此人昏聩无能，但祖上却是掷地有声的人物。卫庄公的父亲是卫武公，英武善战且对周王室忠心耿耿。西周末年，周幽王烽火戏诸侯，西北蛮族犬戎人来犯，卫武公带兵平乱，立下大功，政治地位一下子就从侯爵提升到了公爵。

卫庄公除了吃喝嫖赌玩女人之外，治国了无长进，庄姜嫁给此人可想而知。

庄姜不幸福固然有卫庄公的因素，但最大的因素却是庄姜本人。《史记·卫康叔世家》说：庄公五年，娶齐女为夫人，好而无子。

庄姜无子，这对宫廷婚姻来讲，尤其是中国人头脑中固有的“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”来说，其杀伤力可谓致命。

周礼宗法制度中，有一个维系了千百年政治稳定的制度——嫡长子制。这个制度上下认定，共同遵守，就是从法律层面上确立了财产和皇位继承人，从而有效地避免了争权夺利。

庄姜无子，就没有皇位继承人。这不仅是对庄姜的沉重打击，也对皇室是一个沉重打击。卫庄公的心里自然懊恼不已，开始冷落了庄姜。庄姜从一个高贵优雅的女子，逐渐变成了一个哀怨忧愁的妇人。她活在一个哀怨无处发泄的封闭世界里，宗法制度和周礼、妇德、周围歧视的眼光包围着她，她只好在夜深人静的后宫里，用纸和笔，吟风弄月，浅唱低吟，诉说着她的忧愁，写出她的痛苦。于是，在中国文学史的百花丛中，便多了一首表达不幸女子的《诗经·邶风·柏舟》：

泛彼柏舟，亦泛其流。耿耿不寐，如有隐忧。微我无酒，以敖以游。/我心匪鉴，不可以茹。亦有兄弟，不可以据。薄言往愬，逢彼之怒。/我心匪石，不可转也。我心匪席，不可卷也。威仪棣棣，不可选也。/忧心悄悄，愠于群小。觏闵既多，受侮不少。静言思之，寤辟有摽。/日居月诸，胡迭而微？心之忧矣，如匪澣衣。静言思之，不能奋飞。

诗的第一句，用漂在水中无依无靠的柏舟自喻，隐隐约约地给全诗蒙上了一层哀痛的气氛。接着，庄姜写道，自己因为心中郁闷而失眠，夜深人静之时，常常一人望月惆怅，轻轻叹息。

即便如此，庄姜也是恪守妇道，“我心匪鉴，不可以茹”，“我心匪石，不可转也。我心匪席，不可卷也。”这些诗句，都是庄姜内心独白，可是，又有谁能走进她的内心世界，洞悉她的痛苦？庄公冷落她，众人中伤她，如同诗的最后两句“静言思之，不能奋飞。”她恨自己不能像鸟儿一样远走高飞，去寻找自己的幸福。

国不可无君，君不可无嗣，卫庄公自然有了理由再次寻找他的诗和远方。显赫的地位，八方的美女自然来投桃送李，卫庄公一一笑纳。这次卫庄公娶了陈国两名如花似玉的美女，两姐妹都是公主级别。一名叫厉妫，一名叫戴妫。

这两名绝色女子很是争气，一来就为卫庄公散枝开花。姐姐生了一个小子，可惜不久夭折了。不久，妹妹也生了一个孩子，取名叫完。

庄姜很喜欢这个孩子，于是和戴妫将这个太子慢慢扶养成人。过了两年，戴妫又生了一个儿子，取名叫公子晋。

这边庄姜和戴妫含辛茹苦地扶养孩子，那边卫庄公又娶了一个女子，史书上没有记载此女大名。但此女却为卫庄公生了一个祸国殃民的混世魔王，叫州吁。

州吁长大后，喜欢舞刀弄枪，率兵打仗，深得卫庄公喜欢。母以子贵，爱屋及乌，卫庄公的心思便转向了这名宠姬身上，完全冷落了庄姜。庄姜的心情极为压抑，所以，她又写了一首《绿衣》来表达自己的不幸。

星转斗移，三个孩子长大成人。州吁喜欢打仗，适逢卫国边境有一支东夷部落的少数民族时不时前来骚扰卫国。于是州吁请求领军平乱，卫庄公很高兴，便派了一支军队和一员大将军前去协助州吁。卫庄公打的算盘是一旦胜出，功劳算在州吁的头上；失败了，责任由大将军承担，毕竟州吁才十三岁。

卫庄公的这个算盘受到了大臣们的反对。其中大夫石碏更是激烈。他清楚地看到一旦州吁形成气候，尾大不掉，对太子完继承皇位将是潜在的威胁。

石碏有个儿子叫石厚，和州吁臭味相投。卫庄公固执己见，于是派出州吁领军奔赴前线。州吁带上石厚，出征北境。哪知道这州吁和东夷大打出手，竟然赶跑了东夷人，还俘虏了一大批东夷人做奴隶。

州吁仗着战功，越发骄横，更没有把庄姜放在眼里，时常奚落、甚至顶撞庄姜。此时卫庄公已是病入膏肓，时日不多。庄姜悲哀地想，自己没有一个亲儿子，万一卫庄公不测，谁来保护自己？凄惶之下，写下了《国风·邶风·终风》。

终风就是整日的风，诗中大意说：整日整夜的狂风暴雨啊，多可怕。他见了我就嘻嘻笑，又放肆来又胡闹。我一夜一夜睡不着，我的心中多么担惊受怕。

庄姜的担心成了事实，过了不久，卫庄公宾天。公元前734年，太子完即位，是为卫桓公。

公元前722年，郑伯克段于鄢，州吁也开始暗地里招兵买马，准备造反。

公元前720年，周平王驾崩。依照周礼，天下诸侯及州吁的哥哥卫桓公也要前往。

州吁看准了这个时机，和石厚串通起来，趁卫桓公奔丧，带了一帮人，在路上把卫桓公杀了，弑君而夺位，史称“州吁之难”。

州吁谋杀国君，自立为王，开了春秋谋杀国君的先例，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弑君之徒。这个恶例一开，从此春秋战国造反就像家常便饭，弑君如同砍瓜切菜，完全没有道义可言。所以孔子说：“春秋无义战”。

为避祸，公子晋逃跑了，戴妫也要离开卫国。庄姜在送别戴妫的时候，心中十分悲凉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戴妫相见。于是写了著名的《诗经·邶风·燕燕》：

燕燕于飞，差池其羽。之子于归，远送于野。瞻望弗及，泣涕如雨。/燕燕于飞，颉之颃之。之子于归，远于将之。瞻望弗及，伫立以泣。/燕燕于飞，下上其音。之子于归，远送于南。瞻望弗及，实劳我心。/仲氏任只，其心塞渊。终温且惠，淑慎其身。先君之思，以勖寡人。

《诗经·邶风·燕燕》被称之为中国千古第一首送别诗。

诗的开篇就描写了一个凄凉的场景：“成对的燕子展着翅膀飞来飞去，（可惜我们两个就要分离了）我的好妹妹啊，这下你要回娘家去了，我把你送到城外郊野路边，一直目送着你远去，直到看不见你的身影，我的眼泪就像纷纷下着大雨。”

迎风流泪的场景宛然眼前，把读者也带入到送别的悲伤的氛围之中。

州吁当上了国君，反倒顾不上了庄姜。

由于州吁是篡位登基，内外交困。石厚向州吁推荐了自己的老父亲，希望州吁能请自己的父亲石碏出山。

石碏设计让州吁和石厚面见周天子，说只有得到周天子的赐封，国人才能信服。州吁和石厚大喜，于是匆匆上路。

石碏咬破手指，写下血书，请求自己在陈国的好友陈国大夫子针帮助卫国除奸。石碏大义灭亲，杀了作恶多端的州吁，也杀了自己的儿子。

戴妫的儿子公子晋立为国君，是为卫宣公。

张爱玲说，“人生就是一袭华美的袍子，里面爬满了虱子。”外表的光鲜靓丽只是给外人看的，内心的薄凉和身体的痛痒只有自知。纵观庄姜的一生莫不如此。她的身份显赫，地位高贵，艳羡了无数人。但繁华落尽，唯留满目疮痍。一生的凄凉幽怨，与出嫁时的繁华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，无不令人哀叹。

庄姜的身影已然远去，她的美貌、美德千古流传，她的不幸令人哀伤。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，她的诗歌令人唏嘘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