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四九年秋天，艳阳高照，金风习习，正是当地所谓的“小阳春”。

一只大渡船沿着绵延不绝的锦江，渐渐靠近了古老的黄龙溪码头。邓兆山军容整齐，身姿笔挺地站在船头上。刘伯承将军告诉他，该码头是成都通往外地的水路必经之地，却只有一个连的警察驻守，因而走这段水路安全便捷。不知成都地下党会不会派人来接他？警卫员小江也站上船头，加入观景，他想起临行前首长的教导：要保护好这位国民党少将，便握紧了手里的盒子枪。邓兆山肩上确实佩戴着少将军衔，但他却是老资格的中共特工。这次给他下达指令的又是二野的两位将军，赫赫有名的刘伯承和邓小平！

几分钟后，渡船平稳地靠上码头，邓兆山招呼小江走下了晃晃悠悠的跳板……

突然几个持枪的警察拦住去路，小江骤然一惊，又握紧了手中枪。为首的一个黑狗子却满脸堆笑，“长官，我们正在等一位姓邓的长官，有人来接你们……”

接着，一乘滑竿颤悠悠地抬过来，在他们面前停下，从滑竿上从容不迫地下来一位年轻女子。她朝邓兆山伸出一只绵软的小手，声音清脆悦耳。“你就是邓兆山邓先生吧？我是赵毅然的妻子周素芬，我丈夫听说你要来，让我赶来这里接你……”

赵毅然是成都郊外驻军第７８师师长，邓兆山的同乡好友，也是他此行策反的重点对象。这次邓兆山来成都，公开身份仍然是国防部作战处少将参谋，也事先通了一些消息，赵毅然知道一点都不奇怪。邓兆山不假思索，就兴奋地握住了对方的手。

“是老赵派你来接我的？就坐这滑竿？他人在哪儿？”

周素芬抿唇一笑，“他在驻地等你，我们走几步，再坐他的吉普车过去。”

她潇洒地转身在前头带路，两人边走边聊，来到吉普车前。邓兆山上了车，小江坐在邓兆山身边，周素芬就坐前排。车开了，路不好走，天又黑了，颠得不行。突然听得一阵“喔喔”怪叫，有几辆警车追了上来。小江眼里塞满疑问，邓兆山也是心中一动，再看前面，“周素芬”也住嘴了，似乎骤然间就神色改变，令人生疑……

警车已经追上来，凶神恶煞地逼停了这辆吉普。一群黑狗子跳下车来吆喝着：

“快下车……不许动！再跑就开枪了！”

“怎么办？”邓兆山抓住小江手里伸出去的枪管，探身问前座。“全听你的！”

“好啊！”女人转过身来，手里也有一支枪，“那就听我的，跟我走……”

邓兆山瞬间就明白过来，不再制止小江开枪。但是晚了，对方的枪口已经抢先喷出火舌，旁边那个年轻的身体倒下了……

中共成都地下党为迎接解放，成立了“临时工作委员会”。主要负责人乔兴海的公开身份是银行行长。他住在商业街，环境幽雅，闹中取静，没人知道，这里就是共产党的地下指挥部。这天晚上，乔兴海去阁楼起草一个重要文件，写出了临工委最近的中心任务与具体工作。解放大军已挥师南下，估计三个月后就要解放成都，敌人也会进行疯狂反扑，敌我双方将有个最后的较量。乔兴海写完文件，又想起上级发来的指示——刘、邓首长派来的重量级人物，负责出面策反敌军的那个少将同志，早就该到了吧？

这时地下党的交通员洪雪来了，汇报一个情况：她在浣花溪开了一家书局，是个秘密联络点。傍晚时分，一个国民党少将来到书店，以暗号跟洪雪接上了头。洪雪很激动，因为地下党等了这位少将很多天，少将也晚来了好几天！这又让人挺担心——他为啥现在才来？会不会其中有诈？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提醒她，不能这么草率！虽然接头暗号对上了，但她和这位少将同志并不相识。所以她慎重地来向上级汇报。

乔兴海听了，立刻问洪雪：“他没有说，为啥晚来了好几天？”

“他说在黄龙溪遇到麻烦，警卫员牺牲了……”洪雪也是疑惑不解。

乔兴海又问她很多问题，包括那伙人是谁的部队？少将又如何脱身？洪雪被问住了，心想这邓兆山既然有公开的军人身份作掩护，怎么还会被特务挡获？警卫员都牺牲了，他却毫发无损，多么侥幸啊！但若不是这样，那事情就严重了！难道另有真相？

乔兴海这才说出自己的看法：“倘若这位少将真是我们的同志，他还没到成都，就已经引起敌人的怀疑，他为了保护地下党的安全，还会冒险来找我们接头吗？”

“是啊！”洪雪惊出一身冷汗，“看来我的书局已经暴露了！”

乔兴海皱起眉头，“他还想见成都临工委的负责人，我去不去见他？倘若不去，党交给他的任务又很重要，单靠我们自己怎么完成？倘若去了，出了事儿，又怎么办？”

“那我们就会被一网打尽！”洪雪斩钉截铁地说，“看来只有掐断这条线！”

“不能那样。”乔兴海断然说，“倘若这位少将真是我们的同志，也很麻烦……”

洪雪发了愁，乔兴海却胸有成竹。原来洪雪的未婚夫欧阳文也是地下党，他公开身份是一家报社的副主编。报社有个丽岚小姐正在追求他，据了解，她父亲正是成都的特务头子桂永泰。乔兴海便把这个任务交给欧阳文，让他一定要想办法，从那个丽岚嘴里挖出情报，以便确定这个少将到底是他们的人？还是我们的人？欧阳文立刻答应了，说丽岚这几天病了，托人稍信让他去看她，他正好趁此机会，去摸摸她的底。

桂永泰为人机警，手段毒辣，并不赞成女儿追求一个破主编，但他听女儿说，欧阳文有意加入特务组织，这才黑着脸勉强答应。桂丽岚立刻派车去接欧阳文，欧阳文坐在车上思谋自己的计划，心想桂家庄园就是龙潭虎穴，今天也要闯一闯……

丽岚看见欧阳文，立刻翻身下床，欣喜地扑过去，“哎呀，你终于来了！”

欧阳文假装热情地握住她冰凉的双手。“快上床去躺着吧，别再感冒了。”

丽岚重又躺回床上，埋怨他不来看自己。欧阳文谎称事忙，与她周旋。丽岚很高兴，便叫厨房做几样好菜，要留他在这里吃饭。几个女佣端着酒菜进来，欧阳文也打开一瓶红葡萄酒，注满了两只玻璃酒杯，他是海量，不怕喝酒，心想能灌醉她更好。

丽岚喝下一杯酒，又来说服欧阳文加入特务组织，说他父亲组织了庞大的反共军，足以对抗共产党，即使解放军打进成都，他们也能在反共复国的战线上大干一场……

“欧阳，你愿意加入吗？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同志，让我们走上同一条人生路。”

欧阳文故意沉吟着，“你说你们的力量很强大，总要拿出一些事实依据吧？”

丽岚又接过欧阳文递来的酒杯，微笑着一饮而尽：“你想听什么事实依据？”

欧阳文再给她倒了一杯酒，“听说共产党里能人多，可不是你们轻易能打败的！”

丽岚面对这个令人倾心的美男子，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，为了俘虏欧阳文的心，她不惜抖落出最深层的秘密。只要他能相信她，愿意跟她在一起，她什么都不顾了！

“告诉你一件天大的秘密吧！”她斜着眼睛，得意地瞟着他，“前不久我们干了一件漂亮的事，俘虏了一个少将……一个带有特殊使命来成都的少将！”

“少将？”欧阳文的心跳剧烈起来，“谁的少将？国民党的？还是共产党的？”

“当然是共产党，但他长期潜伏在国防部，最近才奉命来成都。”丽岚笑道，“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就暴露了，在黄龙溪码头，我亲自带人抓住了他！”

欧阳文震惊得目瞪口呆，脸变得像纸一样惨白——原来跟洪雪接头的少将已经被捕！难道他当了叛徒？那么地下党就很危险了……他想得脑子都疼了，抬头却见丽岚正紧紧盯住自己，不由得凛然一惊，急中生智地说：“抓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？这么多年来，被你们抓住的共产党还少吗？他们还是像扑不灭的火焰，越烧越旺了！”

“你还不了解我。我不仅是你们报社的记者，也是在美国受过训的特工班高材生！”丽岚笑着说，“我还不知道共产党都是死硬派？我才不在他身上费功夫，我只略施小计，派个人冒名顶替，去跟成都地下党接头，自然就会有鱼儿游过来上钩了！”

欧阳文的脸又涨得通红，滚烫的血液急速地流过全身——原来跟洪雪接头的少将是个冒牌货！这比出现叛徒还要糟！他胸腔里好似掀起了狂风暴雨，电闪雷鸣……

丽岚却误会了他的表情，以为他是心悦诚服，于是搂住他的脖子，娇声娇气地说：“哎，我的才智还算配得上你吧？我把什么都掏给了你，你也该把你的心掏给我……”

欧阳文接连打了几个寒战，内心清醒过来，连忙推开她，心里叠起许多疑问——倘若跟洪雪接头的少将是假的，那么真的又在哪儿？对，一定要弄清楚这一点！

他冲她赞赏地笑笑，“那个真少将呢？你又怎么处置他？是不是已经杀掉了？”

丽岚觉得有些头晕，看来是酒喝多了？但狂热的爱情之火已在心里燃烧起来，她洋洋得意地说，“还不到杀他的时候。你来之前，我刚接到我那位少将的密报，他已经跟地下党接上了头。等我们一网打尽了全城的地下党，我再杀了他，痛饮庆功酒！”

她又自得地喝下那杯酒，欧阳文却觉得天旋地转！难道上级领导还没识破那个假少将，反要去跟他接头？欧阳文连忙推托上厕所，跑到楼道里，在嗖嗖的冷风中镇定自己……他必须立刻把这个情报送出去！否则成都地下党将遭受重大损失！他决定回屋后就告辞离开。突然又想到，那个真少将肩负重任，也该想办法救出他才好！

他精神大振，连忙回到房里，想从丽岚嘴里再掏出这个重要情报。不料她不胜酒力，竟伏在桌上睡着了！欧阳文大为焦急，对着她又拍又打，只想弄醒她，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措词。“你快醒醒呀！快告诉我，那个少将，你们把他关在哪儿了！”

丽岚勉强睁开眼睛，出神地呆望着他，顿了顿才呢喃着说：“水磨坊……”

欧阳文见再也无法从她嘴里掏出点什么，连忙飞奔下楼，借故让司机把自己送回城。乔兴海听到这个重要情况，立刻让洪雪掐断浣花书局这条线，赶紧出城，去把这情报送给川西游击支队，让他们想办法营求被捕的少将——那个真正的邓兆山同志。

近几年活跃在成都周围川西坝子一带的川西游击支队，司令员是位三十出头的女性，她聪明机警，勇敢细心，惯使双枪，百发百中，人称“双枪孟二小姐”。她叫孟华，接到任务，立刻带队出发，要在双流县周边寻找“水磨坊”，解救被关押的邓兆山同志。

此时邓兆山正躺在关押他的黑屋子里无法入睡，几天来他一直在不断责备自己：不该粗心大意，上了敌人的当，给革命带来重大损失！邓兆山潜伏在国防部长达十二年，如同一颗“闲棋冷子”。不久前党才派他利用现有的职务和人际关系，去成都帮助策反国民党军队。他欣喜地接受了新的使命，谁料现在却出师未捷，壮志未酬！邓兆山思前想后痛苦不堪，却不知孟司令员正带着部下四处寻找“水磨坊”，想把他解救出来。

这种水磨坊在川西很常见，一般都是对外经营，很难隐蔽。孟华把队伍分成若干个小组，沿着河流在双流县一带展开地网式搜查。因为邓兆山就在黄龙溪码头被敌人绑架，而且双流一带水源丰富，水磨坊颇多，少将的秘密关押点可能就在这里。他们搜寻了一整夜，没查到邓兆山的下落。天快亮时，队伍在一个联络点集中，孟华见游击队员马不停蹄，都很疲乏，决定先去联络员周妈家弄点吃的，等天黑再继续行动。

“我们又来麻烦你了！”她歉意地对周妈说，“不要举烟火，随便弄点吃的……”

“想举烟火也不成啊！”周妈端来一筐煮熟的玉米，“林子里那个水磨坊，几天前就不让用了！来了一群黑狗子把守，还不让我们靠近，谁知在搞什么鬼名堂！”

司令员立刻拔出手枪，发出命令：“快，去那个水磨坊，我们的人就在那里！”

邓兆山还在忧心忡忡，他思索着一个个可怕的后果，如同掉入了无底的深渊。忽听“怦怦”几声枪响，屋外似乎发生了激烈的搏斗，很快又归于平静。他正在不解，那扇木门突然向四面八方爆裂开，一个人影披着清晨的霞光出现在眼前，亲切地说：“你就是邓兆山同志吧，受苦了！我们是川西游击支队，来救你了！”

邓兆山愣了片刻，才看清眼前是个双手持枪的女同志，他猛地跳起身来，流着热泪羞愧地说：“快通知成都地下党，去跟他们接头的那个少将，是假的……”

“放心吧！”英武灵气的女司令说，“敌人的阴谋诡计，早就被我们粉碎了！”

乔兴海终于见到了邓兆山，他高兴地紧握对方的手，“哎呀，你可把我们盼苦了！”

“由于我的不谨慎，给同志们添麻烦了！”邓兆山说话时，声音还在颤抖。

他们立刻在小阁楼开始秘密会谈，邓兆山传达了刘、邓首长的重要指示：兵马未动，政治先行。军事打击的同时兼用政治方式，立刻进行瓦解敌军，组织起义的工作……

此后邓兆山在成都临工委的领导下，成功策反了赵毅然部、成都补给军分区、中央军校等几十家敌军起义。这些起义部队一起成立了“杰生部队”，邓兆山任总司令，乔兴海任政委，他们击退了敌人企图爆炸成都的计划，终于迎来了成都的和平解放。

12月30日，乔兴海和邓兆山先去城外拜会解放军首长，然后引导贺龙的部队约五万人，浩浩荡荡开进成都这座古老名城，沿途受到了七十万市民的热烈欢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