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风征文|文艺战疫:水岸的榕

水岸的榕

苏铁雁(成都金牛)

 

第一时间看到关于顶峰水岸汇景小区被封管的消息,心里咯噔了一下。立马想到我的毛根朋友榕是住这里的。发微信不接,又打电话,那是上午九点多,这老妹才起床。她打着哈欠问什么事。你那都黄码了,还那么稳得起。她回答很淡定,说跟那个23岁的首例新冠阳性不在一栋楼。再说,码还是绿的。她反过来安慰我,不要紧张。不到十分钟,她来了微信报,现在黄码了,真黄了!楼下好多穿防护服的,已经接通知做核酸了!已经封管了!不能出小区了!

估计是在阳台收集的情报。她似乎这才找到点感觉了。接着,平时门可罗雀的毛根朋友群也一下热闹起来。深潜队员们纷纷浮出水面,关心和安慰此起彼伏,争先恐后的暖意。

这一拨闺蜜,从小一起办姑姑宴玩救救猫长大的。虽说先后搬离了老院子,各家东南西北的择新居而住,却未断了联系,即便暂时断了,也想方设法联系上了。一年大概能聚齐一次吧,每次大家都眼巴巴地盼,就像盼个什么节日。见了面,思念就变成叽叽喳喳,说不尽道不完。

所以说,相见不如思念,那是调侃。其实,真正的思念即便有几分幸福甜蜜感,也一定是掺杂苦涩的。因为真,也因为善,因为没有装腔作势或者利益交易,这样的友情才更纯洁更保值,才无须拘泥于每天早晚问安,高夸谬赞。即便只可远望,也可当归。即便天涯海角,也能天长地久。况且我和榕曾住一个屋檐下,在一口锅里舀过饭呢。  

 

 

我们的老院子是民国时期留下的官宦人家的公馆。主建筑是一栋青砖黛瓦的两层楼,像宽窄巷子里的某类建筑风格。这个印象刻在了我的童年生活中。我在长篇小说《婚姻不哭》里就借用了这么一个场景,放在开头的部分。我和榕同住在这栋楼里,并且是一门关进的楼上楼下。因为本来是一家人住的地儿,房管所硬是分配给了两家人,楼上的人回家必然要进入我家。这样,就人为地制造了关起门来就是一家的格局。  

二十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,铁路职工家属院里,住的大多数是老人女人和孩子。榕的父母作为成昆铁路的建设者,去了偏远的凉山彝族地区。榕和弟弟属于留守儿童。先是跟着外婆和舅舅住在城北,到了上学的年龄,才到西门交通巷来跟着她的两个姑姑和叔叔生活。这是榕和弟弟第二次被寄养。突然离开了熟悉的人和环境,小孩子会没有安全感。那时的榕,会经常哭喊着要找舅舅要找姥姥。那么弱小的孩子,大概哭声是她唯一可以表达的反抗了,看着真是可怜。那时她的两个姑姑和叔叔都作为家属由榕的父母供养,他们其实都还是大孩子,除了完成自己的工作和学业,还要代替哥嫂照顾两个小孩子,管好全家的吃穿用度,也真不容易。尽管有三个小长辈的爱心呵护,可那时的榕,还是郁郁不乐。

我妈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,虽然人家并不比我家缺吃穿,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总是叫人心疼和怜爱。所以,每逢做了好吃的都要让我叫上榕姐弟俩。久而久之,这姐弟俩,就像我家的成员了。尤其是弟弟,时不时还会黏黏地搂着我妈撒娇,我妈也经常开玩笑叫他大松松(小松松是我妈孙子),一脸的幸福,好像真的捡了个大孙子一样。每次榕的父母探亲回家,她家住不下,榕就来和我挤一张床。我家来客了,我也会去跟榕挤。摆脱了家长的监督,两姐妹很高兴啊,锁上屋房间的门,就放肆地唱跳滚。消停下来,就讲贼娃子熊家婆什么的,月亮上是不是真的有人在砍树也成了永远的议题。大多是我讲,榕听。我喜欢她聆听时那种透着聪慧的安静和温顺,也很享受她被我逗得大笑的样子,那是一种难忘的清澈。

缺少母爱的孩子容易自卑和胆怯,榕似乎也没逃出这个心理学上的理。那时的榕更多时候是寡言少语的,她很少在人前提到自己的父母。能认不少字的时候,她常常坐在门前的小凳上,抱着厚厚的小说陷入沉思,有时像在发呆,有时望着远处,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忽闪忽闪。她在想什么呢?她的心里话会讲给书中的人听吗?会不会又在想姥姥了?思念是她的痛,也是公开的秘密。那种时刻,我只敢远远地看着,不忍心打扰。

榕的姑姑总说我俩有姐妹相,是吗?她说的是容貌。而我现在要说的是心灵,我们既像又不像。榕比我幸运,没挨过打,但她的痛不在皮肉。榕要真是我的妹妹该多好,我会更好地带着她,让她更多一些快乐,那时我暗暗想过。

 

 

所以像亲人一样地担心她,是有缘由的。所以顶峰水岸汇景小区被封管,我不能不有所担心和焦虑。成人后的榕出落得仪态优雅,气质贤淑。几十年医护工作的历练,使她早就成为了一个遇事沉稳、能收能放的人。既然退休在家,就享受那份甘愿的付出。坐在清扫如新的家里,独自晒着太阳玩着手机喝着咖啡,有一种安分带来的闲适和幸福光景;抑或独自拿着手机从小区走到三环路边,一路拍拍拍;或者乘公交地铁,到百花潭公园、金沙遗址博物馆以及其他交通方便可直达的公园艺术展什么的,坚持痴迷状地拍拍拍。眼见得她一天天发过来的图片,摄影技术日臻成熟,还真有那么些令人刮目的。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年事已高和疫情,不便远游或久游,她早就身上长翅脚下生风,玩得乐不思蜀了。

前几天还在避开疫情区信马由缰,优哉游哉的人,突然一下就被困住了,肯定会有点焦灼吧?这种时候,还能那么淡定,穿着漂亮精致的睡衣,慵懒地坐在24层高楼的落地窗前,从内心到外表,一如既往地优雅着,小口小口呡咖啡吗?问候是必须的。  

怎么样,还好吗?还好。榕依然淡定。雄起哦,榕!虽然遭关起了,但有老公陪;虽然有老公陪,但那是不够的。你不孤单哈,还有我们哈,微信陪你哈……群里七嘴八舌。榕被暖到了,说着感谢的话。大家也因为榕而借机在微信上聚齐。很久没听见彼此的声音了,相互被暖到。还要感谢这次疫情得以聚首云端。

榕接着淡定地说,正式接到通知:每隔两天做一次核酸检测。不能出单元门,当天,她淡定地晒简餐:素面、番茄牛肉汤。两碗红鲜鲜的汤色,尤其是那碗面,见了让人过目不忘,绿油油的菜叶盖在亮亮的红油上,似乎色香味都从手机里冒出来了。又晒新买的肉肉花。那些花,挤挤挨挨地摆在落地窗前的花台上,窗外天高云远,窗内明亮而整洁。阳光暖暖地铺在每一盆花上,那纤尘不染和与世无争的样子,好像每朵花都在祈福。整个一幅油画中的午后,显得格外静好。榕不紧不慢地介绍着:这是“钱串景天”“鲁氏石莲花”,那是“铭月” “东云乌木”…… 像在上园艺课,哦,长知识了。那些天的榕似乎比平时更勤快,索性搞起了大扫除。在家里爬高上低的,不知挥汗如雨否?那架势,不像在躲疫情,倒像要准备过年。

宅家对于平日里那些坐不住的“尖屁股”来说 ,一定如坐针毡吧,可是对于榕这样的人来说,每天都能给自己创造新鲜感。她这种随遇而安的能力和良好的心态,如果跟童年经历有关的话,那就印证了一句话:所有的挫折都是财富。

我们那个不轻易激动的群也因榕连续热闹了好多天,争相发来疫情相关的最新信息,时不时牵出一串热议,互相提醒出门注意戴口罩勤通风消毒洗手哟,不去封闭空间哦云云,生怕莫名其妙就成了“时空伴随者”,生怕附近的小区街道又突然被爆出“红”了 ,让我们中的谁又躺枪了。

想起我的冬季候鸟行动可能会受阻,海南那边的房子可是预定好的,如果疫情在短时间内没能控制住,就出不了成都。即便出了成都,还要途径几个省呢,万一被堵在路上怎么办?我这么个遇事还算沉得住气的人,都难免焦虑起来。榕好像猜出了我的焦虑,还反过来安慰说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万一计划中的出行确实因疫情受阻,那就不走了呗,把家里搞得暖暖和和的,一样过得快乐。租金亏了算什么,租金有命贵吗?赢得健康和平安才最重要。

一席话说得我好惭愧。真是出乎人的意料,身处困境的榕,在我眼中并不汉子的榕,怎么能做到如此淡定呢?

 

 

11月15晨,榕在第一时间发来三张图片,没做任何说明。放大后仔细看,这才看清了:两张是夜里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在集合,有上百人;一张是在清晨,一队防疫人员列队整齐,正朝着小区的居民伸出大拇指。猜测中我突然一阵欣喜。果然,榕敲出了我猜到的三个:已撤封!鲜花和祝贺顿时在微信上纷至沓来。奔走相告:太好啦!解封啦!

欢呼之中我又反复看这几张图片,夜晚拍的一张上有个人是背对摄影者的,大概是个领队的。我看到他背上有红色的字样:“请党放心”“强国有我”“成都大学附属医院”,顿时恍然大悟:榕退休前是干医护的!“职业素质”四个字从脑子里蹦了出来!没错,榕曾经就是图片上这些白衣战士的战友!

“乱云飞渡仍从容”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。在榕几十年的医护生涯中,如果不是经历过无数次与死神争夺时间、目睹过太多生离死别的场景,她哪来的这份淡定?楼下的防护服们每隔两天来做一次核酸检测,作为他们曾经的战友,榕一定也感同身受吧?

她为他们心疼,为他们加油,为他们感动,为他们点赞并骄傲。记得2019年的武汉封城,得到了全国各地成千上万人的冒死驰援,雷神山、火神山的拔地而起,又有多少人夜以继日的无私奉献!那时我就曾问过榕,如果国家召唤退休的医务人员返岗增援,你会报名吗?榕不假思索地答:那是义不容辞的!掷地有声。我有个朋友是退伍军人,年过花甲,也曾铿锵发誓:若有战,召必回。二者何等相类!这样的人,在关键时刻可以挺身而出,流血牺牲;也可以顾大局,识大体,为国泰民安奋不顾身;当然也可以少安毋躁,静等雨过天晴。她(他)们是一群有职业自豪感和在生死关头毫不退缩的人,也是在静好中不忘初心、最懂得什么叫“负重前行”的人,更懂得珍爱生命和善待自己及家人的人。他们值得我尊敬。

记得武汉积水潭医院院长好像说过一句话,大意是在那个特殊时期,每个人都是英雄。我很赞同。在突发事件到来时冲锋在前,舍生取义的人是英雄;不信谣不传谣、用宅家换来健康与安全、勇敢战胜恐惧和焦虑的人也是英雄。如很多像榕一样的人,早在不自觉中把一种崇高的职业习惯融进了信念和生活中,他们何尝不是英雄呢?所有能够战胜自己的人,皆为英雄。

 不知成都出生的榕,为何不像许多女孩那样被父母起名叫“蓉”。“榕”是榕的宿命,还是暗含了她父母的期望?

榕树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树种。它不需要肥沃的土壤,即便被砍断倒在沙地上都能成活;它也无须刻意浇灌呵护,只要有点水气和阳光,就可以本能地抓住滋养自己,生出气生出根,甚至独木成林。它坚强包容乐观有定力,既是一种生物特征,更是一种精神。